当今的日本,似乎是江河日下。1990年代被称为“失去的十年”,本世纪头十年又被称为“第二个失去的十年”。2011年的地震、海啸、核泄漏,祸不单行,仿佛是给日本衰落的命运贴上了封条。然而,也恰恰在此时,美国日本研究的泰斗Donald Keene以89岁的高龄宣布要变成日本人,颇为轰动。甚至英国的《金融时报》还为此刊登了一大版访谈。这对士气低沉的日本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难怪他一夜之间成为日本的英雄。
Donald Keene不为中国人所知。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他的主要工作,是向美国介绍日本文化。而且,他写的东西大多平铺直叙,讲的事情多,思想却少,不是个原创性学者。不过,在美国的日本研究学界,即使是对他不服气的人也承认,美国的日本研究是他一手奠定的。
他16岁时,从哥伦比亚大学赢得了奖学金,花59美分买了本《源氏物语》的英译,购买的原因,就是在这个价位上每一美分买到的字数最多。想不到这竟使他对日本入迷。无巧不成书,不久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措手不及,招了一批有语言天赋的年轻人集训日文。Donald Keene侧身其中,得以审讯日本战俘,翻看日本士兵日记,对日本的兴趣和了解都不断深入。战后,他执教哥伦比亚大学50多年,使哥伦比亚成为日本研究的重镇。新一代学者难免觉得他的东西没有思想深度。但是,他日文好,读得博,什么都写,也正好满足了日本学研究起步时期对介绍性读物的需要。
战后的日本人,对美国崇拜得五体投地,似乎是个美国人就可以请来当国师。美国人如果虔诚地来当日本文化的学生,日本人更是受宠若惊、礼遇有加。像三岛由纪夫这样的大腕作家,也曾毕恭毕敬地把自己的文集题赠给研究日本的美国学生。Donald Keene这种哥伦比亚的大牌教授,临死前要变成日本人,这对当今陷入沉沦之哀的日本,当然是一剂强心针了。
Donald Keene要变成日本人,也足以体现日本软实力的威力。Donald Keene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一代人,甚至几代人构成的一个学界。他们这些为了和日本打仗而被美军招募集训的语言天才,战后成为美国东亚研究特别是日本研究的开山祖师,也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日本在美国的代言人,不少最终拜倒在日本文化脚下。
1994年我刚到美国时,东亚研究还是日本方面占优。一位台湾同学说:美国人对中国的偏见,经常是从日本人那里学来的,但最终变得比日本人对中国的偏见更讨厌。这就是Donald Keene这些人的作用。比如Donald Keene对日本士兵充满同情,说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国家的战争机器部件。但到中国看有关抗日的展览,则本能地反感,觉得那是在宣扬仇恨。就连偏袒惯日本的《金融时报》的记者,在这一点也不得不与之保持距离。当然,最近二三十年,中国学在美国崛起,东亚研究里的中国研究成了重头,日本学者难以一手遮天,美国人那种对中国的日式偏见也退潮了。但是,Donald Keene还是让人们不得不惊叹:日本是凭什么赢得了他的文化忠诚?
这是我无法回答的问题。但是,有三点观察值得和大家分享:第一,日本战后的发展,不仅是个经济成就,也是个社会、文化成就。特别是日本贫富分化小,犯罪率低,对美国当然有吸引力。《华盛顿邮报》前驻东京记者站的站长写过一本书,叫做《作为你的邻居的孔夫子》,把日本称为孔夫子的国度,社会和谐安宁谦让,令美国望尘莫及。孔子是中国的,这块金却贴在日本身上。
第二,日本以自己的传统为骄傲,而这种传统渗透在现今的日常生活中,而不是被放进博物馆里的古董。像Donald Keene这种深爱日本传统价值的人,觉得生活在日本、变成了日本人,就进入了自己钟情的文化中。这常常是充满文化断裂的中国所望尘莫及的。美国的孔子迷其实也不少,但他们大多觉得那是过去的中国,不是现在的中国。要找孔子还得去日本。
第三,日本政府虽然对美国研究日本的人士极尽笼络之能事,但还是以一种开放社会的方式推展民间的文化交流,让美国人接触真实的日本人。从Donald Keene的经历就可以看出,恰恰是当他接触到并没有忠实执行国家意志的日本人时,才对日本有了一种人道的同情。只有人与人之间真实的交往,才能达成文化的理解和同情。国家、意识形态在这个过程中越淡化,自身文化的软实力才会越强。这些方面,值得构造软实力的中国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