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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代《雷雨》与人艺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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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艺记者_洪鹄  北京报道

曹禺是人艺的首任院长,而人艺是新中国第一个排演其作品《雷雨》的剧院,六十年来,已经上演三个版本。

风雨六十年。《雷雨》被无数次搬上舞台,并且经历了新中国成立不久、“文革”、上世纪90年代至今等不同时期的不同版本。而在每一个时代语境下,《雷雨》作为一部文艺作品,在其人物设置、内容编排上都被赋予了浓厚的时代性。它们见证了新中国以来的不同历史情境,也见证了不同历史情境下的人艺剧院。

阶级斗争为纲2007年“话剧百年”的时候,北京人艺《雷雨》的演出场次就超过了500场,和《茶馆》并列,是人艺历史上演出最多、最受欢迎的戏。有一个流传的说法,在曹禺的四大戏目里,《原野》是“散摊子戏”,挑演员,观众不买账,却是剧团撑不下去要解散时最爱拿来过戏瘾的。《雷雨》则相反,人少、景简单,票是最最好卖,闹危机的剧团只要还有心撑下去,来几场《雷雨》,准保起死回生。

1933年《雷雨》完成,其时曹禺只有23岁,横空出世惊为天人。这出在极其有限的时空中爆发的家庭悲剧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凡是俯身临照之人没有一个不被吸进去。包括曹禺自己后来也在创作谈中说,《雷雨》不像是他的作品,它是个诱惑,是他“蛮性的遗留”,那支推动剧情发展的笔仿佛不在他手里,而是“神明、命运或源于某种显明的力量”—令他一个凡人承担了如此严重的使命。

夏淳即是最早被《雷雨》的“黑洞”吸收进去的一个。1934年,他还是16岁的公子哥,在北平的中学里第一次读到 《雷雨》,从此心里就“丢不掉也放不下了”。之后中国旅行剧团排《雷雨》,他像现在的中学生粉丝一样,跟到天津去看,“害上了《雷雨》  的相思病”,也因此而走上了话剧的道路。

1952年,夏淳从中央戏剧学院话剧团进入刚成立的北京人艺做导演,和焦菊隐、欧阳山尊、梅阡三位齐名,并称为人艺的“四大导演”。人艺最初立身扬名的大戏是焦菊隐的《虎符》,交给夏淳的,则正是他最爱的《雷雨》。但接到《雷雨》的夏淳却战战兢兢,在“新戏”备受推崇的当时,压抑苦闷纠缠于家族矛盾的《雷雨》显然不合时宜。

1954版的《雷雨》最终决定在阶级斗争上做文章。饰演周朴园的郑榕,饰演鲁妈的朱琳,夏淳告诉他们:“《雷雨》是一部鲜明地刻画以鲁大海为代表的中国工人阶级和以周朴园为代表的民族资产阶级矛盾的剧本,阶级斗争或隐或现地影响着剧中的每一个人物。”为了让这条或隐或现的线索更加明显,必须在“鲁大海的反抗性、不妥协性和思想进步性上做文章”。包括曹禺自己也对原先的《雷雨》产生了动摇,为了加强鲁妈和周朴园的斗争,曹禺在剧本里亲手添加了“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等直白强硬的台词。《雷雨》的结局也被大力修改:周萍按照阶级本性,不可能自杀了;周冲作为资产阶级的开明子弟,也不必触电了;四凤是受侮辱受压迫的无产阶级的女儿,更不能去寻死了。

但《雷雨》原作中仍有一些细节让夏淳和演员们茫然。比如周朴园对鲁妈说:“人生当中初恋是很难使人遗忘的”,这句话由周朴园说出来,到底是不是伪善?郑榕请教曹禺,后者也说不清楚。为了体验这种情感,郑榕设计了一个实验,有一次人艺去天津演出,他特地让人给中学时期互有好感的女同学送了张戏票,结果女同学和爱人一起来了,郑榕躲在角落里看着对方,觉得完全不能辨认,和过去的印象判若两人,这件事肯定了他对周朴园感情的判断:鲁侍萍对周朴园来说,已经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了。就算他们年轻时相爱过,但当周朴园发现鲁侍萍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只想着如何赶快把她送出大门。

即使这样的处理,在当时仍然遭到了一些非议,郑榕听到有观众议论“看不出谁是罪人”就觉得如坐针毡,生怕自己的表现太过温情,“忽略了人物的阶级本质”。“文革”前 《雷雨》 的最后演出是在1962年,演员们此时基本上只顾着表现阶级斗争,别的方面都不管了。周朴园对鲁侍萍说“谁指使你来的?”—要怒目相对,似要追出其幕后的指使人,“我看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要面孔冰冷,唯恐与对方不能一刀两断。

社会问题说第一版的《雷雨》从1962年停演至1979年再度上演,无论夏淳还是郑榕,都试图摆脱早年被左倾思想控制的刻板表演。1997年曹禺去世,郑榕曾写了一篇名为《一份未完成的答卷》的怀念文章,表达了自己对于没能真实地演出周朴园这个人物的巨大遗憾。“我是到最后才找到了周朴园的哲理:你死我葬,你生我养,这种道德观在周朴园头脑中是天经地义的人之常情,并无虚伪可言。可惜我已进入迟暮之年,这份答卷怕难以在舞台上完成了,请先生鉴谅吧。”

在北京人艺的三代《雷雨》中,现年72岁的顾威是个承上启下的人物。1956年他是夏淳第一版《雷雨》看台上激动不已的观众里的一员,之后考中戏、进入人艺,“一路如同听着曹禺的神召走来”。1989年,夏淳问49岁的顾威,“我想排一个新版的《雷雨》,你来演周朴园行不行?”

从“阶级斗争论”到“社会问题说”,第二版的《雷雨》中,顾威在夏淳的指导下塑造了一个大不相同的周朴园。夏淳认为,周朴园是当年少有的留德学生,“他带回了资本主义上升期里的一些新气象,因此他就不可能只是个土财主,他的封建性是隐藏在骨子里的。”

另一个亟待纠正的问题是,周朴园对鲁妈的感情到底是不是伪善。夏淳推翻了之前的观点,认为周朴园是真诚的,甚至包括他对繁漪的感情,只不过他坚持以自认为最佳的方式来爱繁漪,而正是这点让后者无法忍受。第二版《雷雨》的结论是:周朴园并非整场悲剧的罪魁祸首,罪魁祸首是那张谁也无法突破的社会黑网。

顾威饰演了一个或许是史上最富有同情心的周朴园。“我有时候担心我是不是演得太人性化了?”他自言自语。见到鲁侍萍的时候,他说,“今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他处理成了叹息般的,而非命令,“少点麻烦吧,都过点轻松日子吧”的意思。而曾被郑榕表演得横眉竖目地和鲁大海说话的场景,顾威演的周朴园,由于已知道了自己的父亲身份,语态里竟有长辈的怜惜在。

夏淳1996年逝世,人艺的戏他还排过《名优之死》、《带枪的人》,但纠缠最深的无疑只得一部《雷雨》。从前的日色走得慢,马、车、邮都慢,一生就排一部戏,慢慢琢磨。说起老一辈的专注,顾威叹气。顺理成章地,他接手了《雷雨》的导演工作,“但人、景、戏都没变”,所以他只肯署名为“复排导演”。到了2004年,他从周朴园的角色上让位给更年轻的杨立新,第三版《雷雨》由此诞生,顾威依旧谦卑,署名为:重排导演。

人性的挣扎杨立新是自告奋勇演周朴园的。一开始他给顾威的感觉并不对,“在不怒自威和不容置疑方面,总是差了点。”但顾威也警惕自己,不能以自己当演员的体悟来要求杨立新,演员和演员是不同的,他必须接受包括杨立新对周朴园不同于他自己的理解。新版的立意从夏淳第二次明确下的“社会问题说”进化为“人性的挣扎与呼号”,顾威说这是他数次重读曹禺的《雷雨》手记的结论。拨乱反正的问题还包括:确立了繁漪而非周朴园是第一主角,因为她才是所有矛盾的推动者,以及繁漪在魅惑和绝望的外表下终究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我们之前的表演中繁漪很容易被演得阴鸷,这绝非曹禺的本意。”

第二版和第三版的繁漪由同一个演员龚丽君饰演,当年夏淳挑中她和顾威配戏时她只有24岁。此前有五位女演员扮演过繁漪,“无一例外演得阴鸷”,顾威认为龚丽君是第一个演出了繁漪身上爱的能量—否则她也不会成为曹禺偏爱的、那个“最雷雨”的角色。

“我接角色时从来不会被吓着。”杨立新说,他的斯文形象让他常常会接到知识分子类的角色,但这毫不妨碍他对演绎周朴园的野心。“钱绍武塑邓小平像的时候,做到最后还剩一双眼睛,走了,去把《邓小平文选》读了一遍,才回来把这双眼睛塑出来。”他的办法也是读书,读盛宣怀传,张謇传,研究资本主义在中国的黄金十年,“这是周朴园身后看不见的时代背景。”

对杨立新的表演,顾威的评价是“基本满意”。但他自信这一版的《雷雨》是人艺有史以来最接近原意的,“包括万方,包括曹禺的研究者都这么认为。”他对时下人艺的一些创新形式不以为然,“现在所谓的创新,我很不服气,换一个景,使用个什么声光电,搞这些东西难么?往原著精神上靠,当然要比那个费劲多了。这是要下死工夫深工夫的事。”

杨立新今年55岁,饰演繁漪的龚丽君今年47岁,顾威的一个忧心是,等这一辈退了,下面接班的周朴园、繁漪还真找不到;等这一辈退了,人艺的危机就真的来了。“从前的人艺是戏比天大,现在我看是腕儿比天大,”顾威说,“让他们回到话剧舞台的排练场上来,像是对剧院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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