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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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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_王宏宇 江西德安报道 

得知堂弟李安再次获得奥斯卡的消息,66岁的江西德安农民李翰文还是觉得很高兴。下午天气晴好,他特地把摩托车修理铺丢给儿子,带着老伴走了几里路,去看城郊一个乡党新买的房子。回来的路上,他对出租车司机说,老家在德安的李安又得奥斯卡了,我是他的堂兄!

如果真的在这里买房,那就离李翰文和李安共同的老家乌石门村不远了。乌石门村就在德安县城的边上,位于江西南昌和九江的正中间,东边是中国第一大淡水湖鄱阳湖,西边是中国第一大土坝水库柘林水库, 往北走30公里就是中国最早的私立大学之一,东佳书院的遗址。再往北走20公里,则是庐山风景区。

京九铁路和高速公路在这里横穿而过,把这个风景秀丽的小村庄切成两半。紧挨着高速公路的李家老宅,现在变成了一片绿地。李家的祖坟就在高速公路的西边不远,那里埋葬着李安的爷爷、奶奶、母亲、叔叔。50米外,一处新规划的温泉度假村正在拔地而起。

李安的父亲,时任台南一中校长的李升在1989年回来过一次,但不知为何,直至2004年他撒手西归,再也没有回来过。李翰文曾经委婉地提到,能不能把位于县城武装部旧址的李家老宅要回来,但事情再没有了下文。时至今日,县城的房价已经涨到3000多元,武装部也搬到了新址,李翰文自己也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了。

“大伯是聪明人,他可能到这边一看,没有什么好印象,回去转述给李安,后来听说还拍进了电影。”李翰文说,“我觉得大家有点误会了,毕竟已经分开了40多年。”

出走

“小儿李升掌政崇仁,颇为宗族生色,且以余为识途老马,堪综持其事……”1948年冬,李安的祖父,李升的父亲,德安县乌石门村的大商人李飞鸿主持重修族谱,在为重修家谱作序时这样写道,舔犊之情溢于言表。

李升也为这份重修的族谱撰写了一篇感言,他在文章中回顾了自己从南昌市立第六小学,到江西省立第一中学初中部,然后在上海大夏大学高中部的读书生涯,也感叹了自己辍学到上犹县政府,再到江西地方政治讲习院,再到中央政治大学高等科,毕业后到内政部之后在1946年就任崇仁县长,成为李家头一位入仕者的经历,他将这些归功于“自立自强,未尝以巧诈矫作欺人混世。”

他也在感言中慨叹民国的多难,从“军阀混战”到“北伐中兴”,“抗日八载”而“内战又起”,“四十余年殆无宁日”,有甚于“宋末明季”,堪比“红巾赤眉乱后”,“自古久乱之后必有盛世,吾其拭目以观之。”

李升没有等太久。1949年5月17日,解放军18军54师解放九江。同日,驻德安国民党军队第86师259团炸毁南浔线德安铁路大桥。1949年5月22日南昌解放,旋即在德安、崇仁等周边县市展开土改,大商人李飞鸿很快被“镇压”了。

回到德安的李升仍在犹豫,但一封信促使他做出了最后的抉择。“那个晚上又是风又是雨,蒋介石派人送来委任状,要李升留下来反攻大陆。他决定当晚就走。”李翰文说,李安的母亲杨德莲在世的时候,经常给他描述那天的情景。

一旦做出决定,李升变得格外冷静。按照媒体的报导,他当时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金银细软当路费,声称要去欧洲留学,还找同村的曾繁忠借了一枚金戒指。他完全没有考虑带走娇妻和四个孩子,而是找到年富力强的二弟,当时在省政府任科长的李屏钰,要他跟自己一起走。

没有证据显示这个雨夜里的李升是否孤身一人。时任保长的李祖(火连)的儿子李习圻说,李升也曾找当时30岁识文断字的李祖(火连),希望他能跟自己一起走,被拒绝后他“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

但李升并没有真的走。他躲在南昌附近的高安不知多久,此后按照《武进日报》采访李亚莲的描述, 1949年4月到欧洲,1950年到香港,搭乘永安号,来到台湾屏东的潮州镇,开始他的教书生涯。

李翰文听母亲在世时转述过这件事,“李升的心好冷的,他从小在外求学,不牵挂妻子儿女。”李屏钰舍不得娇妻幼子,没有走成,旋即被新政府拘捕,死在狱中。这并不意外。1951年罗瑞卿曾向毛泽东递交过一份《关于广东、广西、江西三省镇反工作的报告》,提到这个阶段的经验,即 “罪大恶极者”“坚决镇压”,“罪恶不多有若干功劳”者则“有些免其死罪,但仍需判刑”。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李升在南昌读高中的四弟屏钦,化名“木弓”,加入了解放军,随大军一路打到云南,退伍后做了当地的税务局长,文革期间李翰文和他通过几次信,最后一封被退回来,信封上写着“此人已故”。

李升的大儿子李翰灵从九江医校到南昌铁路局医校,受到牵连一直没有分配,后来托人在铁路局食堂,才找到一份做饭的工作。而被过继给他人的三个妹妹中,李翰敏成了智障,最小的李亚莲,甚至被转送了5次,最后嫁给一个大她10岁的工人。

报纸上说,李升1979年想起欠曾繁忠的金戒指,寄给后者200美元。但他到1989年才给杨德莲寄来些生活费,对其他人更谈不上什么补偿。

“我猜他根本不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李翰文说。

隔阂

1989年3月15日,时年72岁的李升,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回国探亲。李翰文回忆说,他先到南昌,此后来到德安,“一定要跟要见的亲人见一面”,一大家子在三女儿袁熙儿家里吃了一顿饭。

李翰文就是在那次见到了伯父的唯一一面。他记得李升有糖尿病,不喝酒。“不胖不瘦,蛮高的。好像是个艺术家一样,讲话蛮有风度的。讲话不严肃,和和气气的,但是也淡淡的。”

女儿们在席间都落了泪,但李升没有。“她们都好会讲话,左右要他父亲多一点钱,聪明人哪有看不出来的。我觉得李岗(李安之弟)有点看不上眼,那次大伯也对这边没什么好印象。”李翰文说。李翰文没好意思把武装部房子的事当面问出来,悄悄托了李涵灵转告。但吃完出来散步,李翰文还是忍不住问他,是怎么跑到高安去的?李升淡淡地笑,说“有贵人相助”。

然后李升就回到南昌大儿子家去了,他的女儿们跟着。李升呆了四五天,也回台湾去了。按照《武进日报》的报道,李亚莲说“糖尿病越来越严重,李升写字十分困难,父女俩的书信就少了”,李升也没能再次回来。

此后再没有李升的消息。不过李升可能的确有点生气。李翰文有次听大哥李翰灵说,后来两个女儿又写信去要钱,李升就把原信退回给李翰灵,叫他的长子看怎么办。

谁也想不到这一去竟是永别。2004年,李升因心肌梗塞病故,时年88岁。当时已是知名导演的李安李岗兄弟为他举办了隆重的公祭仪式。据《苹果日报》报导,葬礼使用了《卧虎藏龙》和《喜宴》的配乐,配备了“电影看板般的画板”,还专程从台中运来400支竹子,和台北运来的布幔,李安在海葬时吹奏了箫曲《秋水伊人》,还在祭词中回忆李升的爱情观,说他曾说,“假如逃难讨饭,我要一碗饭,第一碗一定給太太。”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有人把这个心痛的消息通知李翰灵。时隔多日后,李翰文在电脑上看到新闻,才知李升已经过世,当他通知这位李升的嫡亲长子时,后者对此一无所知——海峡那边完全没有给他任何只言片语的消息。

时光荏苒,一晃已是2007年底,李安来京录制《艺术人生》,德安政府派员参加,走前征询李氏兄妹,是否要去京相认?后者谢绝了这一提议,只录制了一段视频,“安弟,家乡亲人对你万分思念,希望你早日回来看看”。李亚莲后来接受采访时提到了自己的顾虑“这个电话并非李安亲自打来的,因此很可能不是李安的本意;再说,53年来,兄妹俩跟李安从未谋面,李安是否已有心理准备?若是在《艺术人生》的录制现场贸然相认,李安会不会尴尬?”

记者试图联系李翰灵、袁熙儿和李亚莲,他们无一例外,都谢绝了记者的采访。但当时参与节目录制的德安县文广局长柯宁安说,更可能的原因是当时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央视并未主动邀请李氏兄妹。柯对李安的印象良好,他在节目录制间隙向李安提了几点建议,一是拍摄德安历史上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封建家族“义门陈”,另一个是拍摄抗日战争期间薛岳将军在德安指挥的对日最漂亮一战,万家岭大捷。李安笑眯眯地听完,说他会认真考虑。

记者在《磨刀李氏家谱》上找到的李氏家训说,李家子弟除了礼义廉耻等十诫,还要“敬祖先、和兄弟、别夫妇、恤寡妇、睦宗族、谨祭祀、修坟墓”等,但新修的族谱上,李升并没有再写只字片语。参与重修族谱的李秀银说,李升归省时他们问到过这件事,李升说,他们在台湾,就不参与了。

李翰文觉得这件事上李安有点“没有人情味”。“没有什么好大的作为。”他说,“现在生活好了,没人要钱了。你有那个能力为什么不回来一趟看看再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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