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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实世界里,他一辈子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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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黄奕潆(台湾)

去年11月10日,《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首次在李安的故乡公开放映。近九百张票,15分钟内迅速售罄,在台湾才停留两三天的李安,在放映前到达戏院和观众打声招呼,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咦,这家戏院还在?好怀念。”

对将近三十年没在台北看电影的李安来说,这家位处西门町的电影院,像是带点陌生的久违故友一般,即便匆忙来去,也得打声招呼。因为,李安的电影梦,就是在离开西门町后筑起的。

梦开始的地方

1970年代,考上“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影剧科的李安时常跑到西门町看艺术电影,他看的第一部艺术电影就是英格玛·伯格曼(Ingmar Bergman)的《处女之泉》(The Virgin Spring)。接连几部艺术电影轰得他“久久不省人事”,但也让他“感觉到导演的存在,意识到艺术电影的力量”。

现已改制为台湾艺术大学的“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位在新北市板桥区,只稍过个桥,就到达西门町,因此李安在艺专读书时,可沉浸在西门町的电影世界中。对许多观光客来说,西门町像是个次文化集结地一般,充满年轻人爱好的商品物事,但对台北的文艺青年来说,西门町一直是电影圣地,即便不论每年金马影展洋洋洒洒的世界电影片单滋养了他们的心灵,让他们定期来此朝圣,平日的西门町就已聚集众多电影院,播放各样电影,供电影爱好者选择。

西门町位于台北城的西门外,在日本殖民时期,还是一片荒凉土地,十九世纪末,日本人决定仿效东京浅草区,将这里开辟成休闲商业区。1930年代,台湾吹起一股新文化运动风潮,从音乐到戏剧,都繁花似锦绽开在这块土地上,民众对于休闲娱乐需求攀高,于是在文人雅士等中产阶级聚集的西门町,也开启了一家又一家的戏院,形成台北的电影街,至今仍然不变。

这里孕育了许多世代台湾电影导演的梦,自然包含李安。而后,他制作了第一部短片《星期六下午的懒散》。这部十八分钟的黑白短片,灵感来自于余光中短篇小说《焚鹤人》,描述一位画家写生时看到白鹭鸶飞翔天空的自在,于是想作个鹭鸶形状的风筝,但试了几次都飞不起来,“我想表达艺术家面临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落差和挣扎,我当时也有这种心情,对电影既充满向往又不明所以。”李安在《十年一觉电影梦》中如此描述。这部短片后来让他申请上了纽约大学电影系,他的电影路也从此开通。

另起炉灶

然而,对当时的“国立艺专”而言,拍电影是种奢侈,仅能让技术组的成员在毕业前摸一下十六厘米摄影机,不是技术组的李安,于是,转向父亲借了钱,买了个超八厘米的摄影机,如此才能完成《星期六下午的懒散》这部短片。而这也是李安的父亲李升送给他的唯一和电影相关的礼物,李升从不赞成李安拍电影,即使李安成名后,仍期盼他能放下导演筒、执起教鞭,当个戏剧系的教授。

熟悉李安故事的人都知道,这个重视教育的校长父亲,深深影响着他的言行举止和待人处世,更左右了他的电影创作。

李家祖籍是江西德安,祖父李宾雁曾被地方县官欺负,决心将儿子李升送进洋学堂,日后走入仕途、当官庇荫家族。李升也很争气,一路读到大学,对日抗战胜利后,返回故乡,以年仅28岁之龄当上江西崇仁县县长,后调任教育部主任秘书。1950年,他辗转来到台湾,从此不停在台湾岛内迁居、从事教职,从嘉义、屏东、台东到花莲,最后终于在台南定居。而李安,便在李升在屏东教书时,于潮州镇出生。

屏东县位于台湾最南方,亦即魏德圣拍摄《海角七号》的所在地,如这电影所述,这个国境之南拥有包含原住民、河洛、客家等族群,文化多样。而潮州镇位处屏东中央,是该县第二大市街。清雍正四年(1726),广东省潮州府住民横渡台湾海峡来到这里,开垦拓荒,所以此地原名为“潮庄”,并承袭潮州原有的信仰和文化,聚落以潮州三山国王庙为奉祠中心。

李安是李家第三个小孩,却是长子,李升相当兴奋,百感交集:“李家终于有后了。”当年李升来到台湾,在嘉义教书时,便得到来自家乡的信息:李家被打为黑五类,李升父母皆被枪毙。李安祖父李宾雁临终前托人带话给李升:“老家全完了,你在海外另起炉灶。”李安自然成为李升的寄托,为其命名为“安”,取江西德安之意,但也是李升来台搭乘轮船“云安号”之名。

在潮州这个热带城镇呱呱落地,还没真正感受到南方风情,七个月大的李安便随着父亲调任台东,仅居住一年多,又往北搬迁到花莲,在这个台湾的后山,度过了他欢乐的童年时光,他曾自述:“地方的淳朴,人情的温暖、诚挚,给我童年留下美好的回忆,尤其是花莲师范附小的启发式教学,是我上艺专之前最快乐的一段学习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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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莲:静好岁月

花莲师范学院原在花岗山,李升赴任后,将其迁往美仑,而花莲师范学院旧址则成立了“国军退除役官兵师资训练班”,即让那些因战乱而无法求学的官兵,有机会继续读书进修。小小的李安便和家人一起居住在“师训班”中,成天与这些即将为人师表的退伍军人一起,演艺明星任贤齐的父亲即是其中一位。

花岗山虽名为山,但其实是块靠海的高地,和美仑隔着美仑溪对望,溪水从花岗山的东北方流入太平洋。花岗之名来自日本,起因为当地阿美族人反抗日本殖民,日本调派兵力攻打,并正式铲平花岗山头约十米,并将黄土往东边倾倒成为一座小山丘,命名为花岗山。而此地,也成为日后日本军警、消防队训练之所。如今这个区域多半是学校、体育场等教育文化场所,不见昔日肃杀之气,站在这里往下望,只见花莲市最热闹的街道纵贯于此,但不论何等繁忙,与台北等都会一比,还是悠然淳朴。

因为师训班聚集了许多“退伍军人”,因此各种康乐队都会到此表演。身为“校长公子”,李安便都是坐在第一排位置观看各种戏剧、歌舞特技演出,甚至偶尔还会和弟弟李岗一起“粉墨登场”,展现表演欲。

这个欲望到了上小学更是充分发挥。花师附小的老师胡辰雄回忆,当年刚从师专毕业到花师附小任教时,为了熟悉教学,不时到隔壁班观摩上课情形,有一次就看到李安头绑毛巾、手拿根扫帚充当拐杖,反串演个老婆婆,让他印象深刻,直觉有趣:“这个小男生居然肯在众人面前男扮女装表演。”

李安自己也提过,小学时,老师都会要求同学表演相声,而这是他的专长,常自编自导许多话剧。小学三年级时,因为男同学不愿演女生,只好自己反串,为此校长还对他的父母开玩笑:“你这儿子将来可能走第八艺术(电影)。”果真言中。

但在教导过李安和李岗兄弟的退休老师冯惠如心中,李安就是个乖巧、听话的学生,尽管后来李安的艺术成就惊人,但老师们也拿出1964年出刊的《儿童月刊》指出,当时的李安代表学校参加花莲县第四届科展,以作品“自动灭火器”获佳作,可见其兴趣不只在艺术。

拍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过程中,因为得挑战从未碰触过的3D技术,李安必须费神搞懂屏幕算式比例,他笑说从小数学就不好,让他钻研许久。然而,从他在花师附小的表现,或许只能推断不是李安没有数理能力,而是台湾惯有的填鸭式教育破坏了他原本对科学的兴趣。

花师附小属于美式开放教育,一个年级才三个班,每班才四十人,男女合班,多是外省子弟,大家都说国语。当时班上会分为六组,不但自己动手操作实验设备,教学也以发问讨论为主。李安认为,发问是学习中很重要的一环,所谓“学问”,要学就要问,他相当喜欢这种学习方式。

李安十岁时,李升调职台南,李安也就转学了。这一转,给李安带来不小的文化冲击,他面对的是一所九千人的大学校,每个年级二十班,每班七十人,大家都讲台语,“把我吓坏了。”

台南:水土不服

“在花莲的生活很单纯,泥土性很强,那是一个典型的国民党军公教环境,接受美式自由开放的实验教育。”李安在一场公开演讲中指出,他一直到了台南,才有“外省小孩”的自觉,“十岁搬到台南,老师、校长都讲台湾话,当时对于日本式教育有极大恐惧,尤其害怕数学。虽然在那个环境下严重不适应,但也提供了建立良好纪律、道德标准、社会意识的机会。”

台南被称为府城,是汉人迁移台湾最早发展的城镇,更是郑成功的屯垦地。他在这里打败荷兰,据城为王,举起反清复明大旗,台南于是成为台湾四百年移民史的起头篇章。“一府、二鹿、三艋舺”便是形容当时台湾三个重要且热闹的开发城镇,“府”即是台南府,位居其首。

因此,外头人来到台南,会看见一个有别于台湾其他城镇的文化风情,孔庙、武庙等文化建筑保存良好,日治时期的消防署和大楼还是挺立,绿荫苍苍、节奏悠缓,老街和小吃不时在转弯处等着,时间没有为这里带来太多改变,没有高楼大厦和宽阔的马路,但台南人却比台北人还骄傲他们所拥有的历史文化资产。他们也比其他地方的台湾人,更“台湾”。

许多名人都成长于台南,例如“前总统”陈水扁,前国民党主席连战,大联盟棒球员郭泓志、王建民和陈金锋,诚品书店负责人吴清友等等,还有电影导演魏德圣和李安。

出生于台南的魏德圣和李安,便是一个强大的对照。魏德圣是本省人,一直在台南成长,亟欲诉说的故事莫不和这块土地的族群历史相连,从《海角七号》到《赛德克·巴莱》乃至于现在监制的《KANO》,都绕着类似的本土情怀,并试着让这些故事走出台湾、面向国际。即便和李安同为外省子弟的侯孝贤,也将镜头聚焦在台湾本土,甚至将在高雄凤山成长的童年时光搬上银幕,拍成如诗如画的《童年往事》。

但李安不同,尽管台南以他为荣,台湾媒体动辄称他“台湾之光”,但李安的故事鲜少触击台湾这块土地的故事,不论是花莲或台南,即便早期的“父亲三部曲”都看不出确切的台湾影子,仅是反映了华人家庭的气氛主轴。因此,尽管李安每次回台湾都想尝尝台南小吃、在台南共享天伦,但创作却没掺入家乡思念,或许是因为童年不断搬家,甚至遭到文化冲击挫折有关。

“我对台南跟花莲的情感差很多,主要跟升学有关。”李安回忆,才第二天上课,就因为数学考不好被打耳光,打完还要谢谢老师,第一次被打好像世界末日,回家一直哭,这是第一次文化冲击。他从一个“讲国语、美式教育、完全外省、没有体罚”的环境,转到一个“讲台语、日式教育、完全本省、体罚打骂、重视升学”的学校,冲击相当巨大。然而他后来也理解了,这两个不同的文化环境都是台湾的一部分:外省中原和日式本省,当他长大后面对这个世界才发现,在细微不一的变化中,埋下了许多巨变的种子,昔日外省中原压制本省文化,但双方仍暗中角力,如今过去压抑所埋藏的因素也逐渐发酵了。

因此,比起土地带来的养分,对李安最大的影响还是父亲和其背后的中华文化伦理和秩序。李安台南一中的同学刘克全回忆,李安高一时,原本选读自然组,但因克服不了数学的心理障碍,高二转组至社会组后,便和他同班两年,而李安的父亲便担任南一中校长。这是集结台湾南部菁英的学校,李安喜欢胡思乱想、读书不专心,成绩因而不好。

在刘克全记忆里,李安的运动神经不错,打棒球表现也好,课后最爱看漫画及文学作品,如今恍然大悟,这些课外读物替他说故事的导演手法扎了根。

除此之外,李安也喜欢看电影,成天往台南全美戏院跑,观看《罗马假期》等国外名片。全美戏院是日治时期兴建的戏院,位在台南最早开发的天后宫旁,至今已有七十多年历史,外观仍维持巴洛克建筑,连电影广告牌都坚持手绘,怀旧气氛浓厚。全美大戏院的负责人吴俊诚是李安台南一中的学弟,时常听人说起李安来看电影的小故事,“因为他是校长的儿子,每次低调来看电影,但大家都还是认出他来,说他又来了。”泡在电影院的经验,让成绩不好的李安产生电影梦,当时他便对父亲直说:“我的志愿是当导演。”但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导演要负责什么工作。

“当年的李安老实、没派头,整日笑脸迎人,在全班卅三位同学中,成绩在十至十三名左右,并不突出。但因为他是校长李升的儿子,难免受到关注,连干坏事的机会都没有。”现任台南市永福国小老师的刘克全回忆,校长李升以喜欢巡堂出名,到了儿子这班,免不了特别关注。同学私下问李安:“遇到校长时,到底要叫校长还是爸爸?”李安也率真地回答:“我一定躲起来避免尴尬”。

始终是外人

李安在演讲中坦承,到了台南,父亲教养的影子更巨大,“以往拍摄电影作品中的父亲角色,蕴含了文化与政治秩序、心理秩序的意义。人与人的关系要有信赖亲切感,不是靠革命就能一夕推翻。滋养不容易,电影怎么乱怎么拍,而且是越乱越好看,然而生活却是靠传统礼教稳定发展维持,纪律在这个时候珍贵无比。”

拍戏常经历混乱,但生活却要有秩序及安定感,父亲则为他带来这一切。当他筹拍《断背山》期间面临瓶颈,回台探望父亲向他诉苦,父亲第一次鼓励他坚持下去,让他非常感动。不料,回美国后两个礼拜,便传来父亲过世的消息,让他非常遗憾。

“身为外省第二代,我不由自主会注意到传承的问题,不只是文化的传承,还包含生活习惯的传承、伦理的传承。”在《十年一觉电影梦》中,李安提到,近百年来,华人除了历经西化的过程外,大陆经历俄式共产化,台湾、香港经历殖民化,“何去何从”的身分问题一直是个纠结与迷惑,对他来说,在“父亲三部曲”中自然流露的感伤,便是源于外省第二代的复杂感觉,这样的“情结”纠结在心理,是一种文化的东西。《喜宴》的男主角在美国找到自我认同、想做自己,但他的父母和文化将他拉回来,喜宴就像是一只“金红色的怪兽”,把他搞迷糊了。“从父执辈身上我看到中原文化的传承在台湾、在我身上产生的变化,一方面我以自我实现与之抗逆,一方面我又因为能传承而深觉愧疚。”

李安曾说他有近乡情怯的心理,如同小时候离开母亲去小学读书,就停止哭泣,离家到艺专能力就发挥,在国外拍西洋电影也比较能够发挥,但拍国片就压力沉重,“我回台湾就紧张,搞戏剧,我是跑越远能力越强。”回头想想,当初离家出国是和父亲的“约定”,于是返家、离家、压抑和发展之间的拉扯,都与李安的父亲有关。但也因为出国,将自己抛掷到另外一个文化中,李安才如同《喜宴》男主角一般,找到自己。

于是他也自述:“在现实世界里我一辈子都是外人,何处是我家也难以归属,不像有些人那么清楚。在台湾我是外省人,到美国是外国人,回大陆做台胞,其中也有身不由己、也有自我选择,命中注定,我这辈子就是做外人。这里面有台湾情、有中国结、有美国梦,但都没有落实,久而久之,竟然心生‘天涯住稳归心懒’之感,反而在电影的想象世界里面,我觅得暂时的安身之地。”因此,我们必须在文化摆荡之间,才能看见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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