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良忆 住在欧洲的台湾美食旅游作家,著有《在欧洲,逛市集》。
我满五岁那年夏天,邻居玩伴都开始上小学,父母看我落单,决定让我也上学,不足龄无所谓,我们北投是小地方,规定不像台北大都市那么严,就当没学籍的寄读生,先读一年再说。
我就这样背起书包上学去,开学当天,老师第一堂课就问,有没有人不会写自己的姓名。我老实举手,环顾四周,把手也抬得高高的,寥寥无几,看来差不多全班同学都会。
头一天兆头就不怎么妙,接下来还更糟。没过几天,老师一通电话打到妈妈任职的单位,请她接我回家,因为我坐在课堂上尿尿了。我不只年纪比同学小了快一岁,胆子更小,上课到一半,想上洗手间也不敢讲,又实在憋不住……
结果是外婆来接我。事隔多年了,我仍记得祖孙俩从山坡上的校园拾步走下长长石阶的情景,我白嫩短胖的小手被外婆细瘦、皱纹满布的手牵着,她边走边心疼地用闽南话说:“免惊,下次跟老师讲就好,返来去厝内,我煮面猴给你吃。”外婆手艺好,又像许多传统的台湾妇女,往往透过烹调来表达对家人的关爱。
回到铁道边的外婆家,她替我洗好澡,换上干净的衣服,便动手做起面猴。我端把板凳坐在厨房,看外婆先将面粉置入大碗内,加热水调出一碗稠稠的面糊,放在一旁,接着开始准备菜料:虾米泡温水;猪肉切丝,加酱油、淀粉和料酒腌;小白菜切段;葱切成葱花,葱白和葱绿分开。
然后,刺激的部分来了。外婆起了油锅,等油一热,葱白入锅,唰的一声,整间厨房剎时葱香四溢。泡软的虾米跟着下锅炒拌,厨房里换成另一种香气,咸咸的带着点腥,闻来有点像在烈日下曝晒的渔网。
外婆把肉丝也加进锅里炒了一下,随即倒进清汤,接着用筷子把面糊一点一点地拨进沸腾的汤中,待小块的面糊统统浮起,落盐和味精(是的,那是个味精泛滥的年代),把小白菜扔下锅,再滚一下即熄火,洒上绿色葱花,一锅香喷喷的面猴就大功告成了。
我用调羹搅着我的那一碗,准备等凉一点再吃,一边问外婆,这道点心为什么叫面猴?
“你看,面猴每一块都生成不同款,”她答称:“就像猴仔,没定性,所以叫面猴。”这到底是身为汉学家之女的外婆随口编出来哄孙女的,还是果真如此,我始终弄不清楚,如今外婆和妈妈皆已离世,想问也问不到了。
不过,我倒是知道,回到山坡上的自己家,说面猴别人可听不懂,得讲“面疙瘩”才行。我家那一带的住户以外省公教人员居多,不管是江苏人、山东人、湖南人,家家户户都会做这种面食,做法跟外婆的大同小异(我觉得她做的最好吃——这当然是我的成见),只是大伙儿称之为面疙瘩,只有外婆和妈妈叫它面猴。眼下回想起来,面猴和面疙瘩之同异,或是我最早有关族群的记忆。
前一阵子读清代袁枚的《随园食单》,看到点心单中记载有一味“面老鼠”,说它是“以热水和面,俟鸡汁滚,以箸夹入,不分小大,加活菜心,别有风味。”我读着读着,赫然察觉,杭州人袁枚笔下是的面老鼠,可不就是台南人外婆口中的面猴。
这一碗家常点心我从小吃到大,如今自己仍时常煮来当午餐,却浑然不知它居然是起码可上溯至清朝的老食谱;这熟悉的滋味原来蕴藏着历史,更显现常民文化的传承。我几乎可以想象,在天晓得多少代以前的一个午后或黄昏,我的祖先也曾煮了一碗香喷喷的面猴或面老鼠,给她不解事的孙儿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