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张彧暋
宫崎骏
(1941年1月5日-)
日本著名动画导演、动画师及漫画家,出生于东京,1963年进入东映动画公司,1985年创立吉卜力工作室,出品的动漫电影在世界动漫界独树一帜,迪士尼称他为“动画界的黑泽明”,《时代周刊》评价他为全球最具影响力的人物。2013年9月6日,宫崎骏宣布退休。
美少女与机械:母性的回归?
7月20日,宫崎骏的新作动画片《起风了》在日本上映。9月6日,72岁的宫崎骏正式宣布退休,他表示“我的长篇动画时代结束了”。
这意味着,《起风了》将成为宫崎骏长篇动画的封山之作。
宫崎骏宣布退休的记者会上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的日文表述从未如此清晰过。熟悉宫崎骏的人知道,毕竟是个卖画为生的人,宫崎骏的日文原著文字很难读,就算认真阅读中文译本,也会发现跟他说话的方式一样,思路难明。他公开接受的采访,也大多问非所答,例子古怪,天马行空,扯到奇怪的地方。
这老头果然是以画来思考的。
《起风了》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其情节:一位生于日本军国主义年代的飞机设计师,遇上患病美少女的故事。
选取这样的政治敏感年代,而且男主角还是日本二战时空军零式战斗机的设计首脑,宫崎骏放的是什么飞机?
这样的故事背景也让这部新片自诞生时起就充满争议,不少人认为“该片美化了那些服务战争的人”;而宫崎骏在韩国接受采访时回应,“日本应当向韩国和中国谢罪”,这番言论更是使他在日本国内被称为“卖国贼”,更有不少极端的日本网友认为“应将宫崎骏逐出日本”。
而最有趣的是,宫崎骏表明这片子是自己最想拍的一部,但害怕成为票房毒药而一直按下不表,因此当看毕剪辑完成的片子之后,泪流满面。
日本文化学者高桥源一郎阅读了宫崎骏在反右翼反军国主义立场最鲜明的朝日新闻中的访问稿《零战设计者的梦》(2013年7月20日)后,评价说宫崎骏想表达的感觉“相当难以用语言去表达”。当然可以说这部片子在踩钢丝,连吉卜力(宫崎骏的动画工作室)的监制铃木敏夫也出来重申他们坚持反战、反对修改日本和平宪法的立场。
事实上,《起风了》中并没有明显的褒扬军国主义之处,片中的战争与大地震一样,都被刻画成黑暗的存在。只是,男主角既没有支持但也没有反对周遭的种种军国主义。他只是一个单纯的技术者,热心设计漂亮的飞机。
这种没有政治立场的立场,从外界的立场看来,大概也会被评为政治不正确。不过这正是高桥形容的“相当难以用语言去表达”的感觉。日本灸手可热的评论人宇野常宽在《达芬奇》杂志(2013年9月号)就以“飞鸟不是为抵抗引力而飞”为题,指出这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正好是日本战后文艺评论的一贯主题,也就是所谓的“政治与文学”的断裂,而宫崎骏其实是能体会这种矛盾的作家。
政治就是个人为了更大的目标而活,文学就是形容个人自我的生存价值,而战后日本两者的回路切断,成为日本战后文艺的一大主题。男主角的理想只是一个技术的追求者,他设计的飞机成为了军国主义的帮凶,因此败战后,他不会得到国际、国家与社会的认同,成为一个典型的沉迷在自己世界的飞机御宅族。宫崎骏片子对种种机械、兵器的狂热设定,其实正好是他意识到自己的喜好与工作,本来就不会得到什么社会的认同。
片中,男主角最后的救赎,就是病弱女主角无私的包容、奉献与认同:她不问原因,只是默默守护在他的身边。这种被宇野形容为“母性的反乌托邦”的思想,其实来自日本战后种种政治目标失去的后果。要去弥补这种大政治目标的失去,则要想象比男性弱少的病弱女性,又或者设定能无限地包容男性任性的母性存在,去充填男性们那无意义的个人生存目标。
一场大规模的自我安慰
在宫崎骏50年的创作生涯中,他用一部又一部的作品,给自己牢牢树立了“第一个让动画升华到人文高度的艺术大师”的江湖地位,对宫崎骏评论的常见标签也有一大堆:反战、和平主义、反军国主义、环保主义、人本主义、女性主义、儿童个人成长、日本民俗性的体验等等诸如此类。
如果宫崎骏是反战、和平主义,为什么每套动画都有飞机大炮?他自己还出过几本《杂想笔记》,里面都是二战的巨舰大炮(他对北洋舰队颇有研究)。反军国主义、反日本右派,形容宫崎骏的政治立场是没有错,但拿来形容作品本身,倒是可有太大的灰色地带?如果说他是女性主义者,可能没错,问题是一个人多年来不断画小妹妹,究竟是尊重女性还是变态叔叔,这个其实很难说。
至于环保主义、人本主义、儿童个人成长这些就奇怪了,如果拿他的成名作《风之谷》详细看看,漫画故事最后那些腐海其实是净化装置,而女主角明明是为了保护虫而宁愿牺牲人类,这些可算是“虫本主义”而非人本主义。至于譬如《千与千寻》的故事,与其说是让小孩成长,不如说是由小孩去承担成年人所犯的罪,而《崖上的波儿》的所谓成长,其实是因为母亲要探望老人,宁愿独留子女在家导致的冒险,最后都是逃不过父母的五指山。
解读的各种纷争背后,可窥见的正是宫崎骏其人其作品的复杂性。
宇野常宽曾谈起,宫崎骏这人说的话,或者他故事人物所说的对白,其实跟故事要表达的正好相反。情况跟看日本动画《高达战士Seed》之类的作品里面的人物一样,明明口中说“你们不要打了!”却一边还在射击战斗。无论佐藤健志或者宇野常宽,都对宫崎骏这个口不对心的习惯有类似评析。佐藤健志更会认为这跟日本败战后,受到美国控制下的战后民族主义所导致的扭曲心态有关。
其实,对宫崎骏的评论离不开几个主题,即“红”、“绿”与“民俗学”。
《风之谷》、《天空之城》与《龙猫》等作品,让外界对宫崎骏的评价多涉及绿色、环保、自然观等词。这当然是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日本高度经济成长期对自身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工业化社会的一种反省。虽然日本透过制造业的出口,建立起经济大国的国际地位,但国在山河破又有何用?这种论调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日本相当流行,而宫崎骏的“环保先锋”的形象也更是受追捧。
而《千与千寻》的重要切入点是“民俗学”,它集合了日本民俗的八百万神信仰的日本神道背景,以众神泡浴与娱乐的油屋为舞台。这个杂七杂八、用色夸张的作品,在老外眼中变成古怪的东方主义大杂烩之余,却又得到了西方的认同与肯定,令宫崎骏这个在日本国内本来未必算得上最重要的动画师(只懂画小妹妹的怪老头),一跃成为日本最著名的动画作者。
“红”色,也就是马克思主义。比较肤浅的阅读会牵涉到宫崎骏的政治立场讨论,譬如他通常被归类为反右翼军国主义,以至他最近的反核立场,都是日本战后以来反右的良心文化知识人系谱。他特别不喜欢那些通过飞机大炮,或者久远美好文化传统来得到个人认同的民族主义倾向。
但是,这里“红”的是指宫崎骏是相当彻头彻尾的马克思主义者。奇怪的是,竟然没有太多评论人用马克思的思想去阅读宫崎骏。至少宫崎骏自己在《出发点》的访问中,以至在作品中,都不断强调劳动与劳动阶级。《天空之城》一开始的炭矿城市,是宫崎骏本人当时去英国韦尔斯实地探访之后所加的,那时候正值铁娘子新自由主义改革的最盛期,也就是劳动阶级运动的尾声。《千与千寻》中的女主角签约之后就把劳动力卖给资本家,失去自己大半的名字。油屋正好是他所属动画工作室的反映,动画师在剥削的环境下努力工作,而这制度还被接纳,无非因为动画事业如同净化世界的工作,让动画的魔力为世人设想另外一种社会的可能性。
以上三种解说相当常见,但不难发现其不足之处。譬如在宫崎骏自言最喜欢的《魔女宅急便》中,女主角倒是相当融入城市的资本主义赚钱消费生活。宇野常宽认为,这些解说未能触及宫崎骏最核心的部分,因为他最擅长的,是把自己的核心与当时最流行的外在事物加以撞击(无论是红、绿还是民俗学),产生奇怪的化学反应。而能贯穿宫崎骏所有作品主题的,是美少女与机械。
因此,《起风了》的特色,事实上也是将一切周边的无相关事物全部去除,保留了他创作的思想核心—机械与美少女。宇野常宽认为以此主线就能扣连起宫崎骏所有作品的主题了:《天空之城》中,男主角放弃了爸爸追求天空之城的梦想,反而受到女主角与海贼老大妈的感召,破坏了天空之城的科技与政治理想,回归土地;《哈尔移动城堡》中,将老大妈变回少女,治疗因军事行动与政治目标而身心受创的男主角。
宫崎骏放的飞机,正好是日本战后失去任何合法的政治大目标之后,不能飞翔的象征,而男主角还能飞,都是勉强依靠片中的病弱女角的支持,或者老大妈的无限包容。因此自《天空之城》以来,其实所有男主角都变成废男了,剩下的是还能继续挑战飞翔的少女,或者能包容男性一切政治失败与责任的老大妈。依此推测,宫崎骏放的飞机,其实跟战后日本文艺一样,只是一场规模异常庞大的自我安慰罢了。
(作者系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学系讲师,历史与文化社会学、日本文化研究者。罗小敷对本文亦有贡献)